【高金智库】美国政治经济将如何演化?
2022/02/14
Q: 如果说近几年有什么对全球格局具有颠覆影响的事件,美国政局变动肯定是最重要的,也许仅次于新冠,或者并列第一。去年甚至出现了史无前例、令人瞠目结舌的国会山暴动。2022年虎年有至关重要的中期大选,预感震动不会小。
所以想先请您深层次剖析一下:美国政治正在发生什么?民主党和共和党两党冲突的核心是什么?
阚睿:新年好!非常荣幸有机会跟大家分享我的一些想法。
美国政治体系的设计中心思想是相互制衡。“制衡”不光是阻止对方去干一些不应该干的事情,同样重要的是使得各个群体之间的利益分配能有一个机制来协商、博弈;在比较极端的情况下,甚至是一种互相争夺。
各种不同群体,包括很多相互矛盾的群体,比如联邦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各个州政府之间、不同种族之间、穷人跟富人之间,都有不同利益及冲突;又比如社会精英与一般的老百姓之间、不同宗教信仰之间、不同的行业之间,比如我们经常听到的华尔街财团跟德克萨斯州石油财团之间的矛盾和博弈;农业跟工业之间,还有近年来因高科技发展而产生的新兴产业跟传统产业之间的利益冲突和博弈——这些都是美国政治体系需要进行协商的,它需要这么一个机制。
在大多数情况下,美国的政治体系还是可以用比较平和的方法来解决这些矛盾和冲突,找到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当然这个过程可能比较漫长,有时候效率也很低,但起码可以让大家做到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争论或者讨论。所以,虽然美国的体系自身存在很多问题,有的问题甚至很严重,但是从整个历史角度来看,总体还是一个比较稳定的、具有一定纠错能力的、也相对比较公平的一个体系。
这是在一般情况下。而在一些极端情况下,比如不同群体之间发生了一些不可调和的问题时,互相间的博弈就会变得非常激烈,有时候双方甚至会采取比较极端的解决方法。最极端的无非是战争,南北战争就是一次比较大的群体之间矛盾激化结果。
目前美国所面临的状况,虽然我认为远没有到需要战争或者内战来解决的地步,但是确实没有看到很好的解决方法。基本是一个无解的局面,需要有大政治智慧的人想出一些好的方法来。但是据我观察,目前两党中完全没有这样的人才,没有看到曙光。
Q:您觉得共和党、民主党的问题分别是什么?
阚睿:共和党的问题相对单纯一些,我认为最根本的是种族传承,说得严重一点,甚至是种族的延续问题——不是指生理上的种族湮灭,而是指它的文化、宗教信仰等等。
每个种族都有自己作为骄傲的传统、文化及宗教信仰。大部分人都会有自己的种族骄傲和自尊。有些人会存在对自己种族的天然优越感。世界上存在着大量的种族歧视,但是把所有和种族相关的差异和矛盾都归结为种族歧视,是把问题过于简单化了。和种族相关的话题在美国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稍不注意就会被扣上种族歧视的帽子。所以,即便是共和党内最保守的一部分人也很少直接涉及这个话题,提到时往往也是躲躲闪闪,犹抱琵琶半遮面。
但我认为这是共和党最核心的问题,其它都是次要的或者仅仅是一些借口。原因在于共和党里核心群体大部分都是白人,他们认为自己种族的传统文化和宗教信仰近年来受到越来越严重的威胁,是前所未有的威胁;是一种对种族的传统、文化和信仰将要被取代的强烈担忧。
川普的铁杆支持者里面有一部分是真正相信他的,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心里明白川普是什么样的人,但仍然去坚定地支持他。这表面上是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因为共和党传统上一直试图占据道德制高点,但是在种族大义面前,一切都可以让路。
而民主党的问题则要复杂一些。
共和党内部虽然有些分歧,有些温和,有些极端,但基本上是比较一致的。而民主党代表了若干不同的群体,各个群体的诉求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甚至矛盾的地方。民主党内不乏一些理想主义者,追求一些他们认为先进的社会形态、一些所谓政治正确的东西。他们或许是对的,或许是错的,但即便是对的,也严重地超出了当前社会的观念、文化乃至经济发展所能接受的范围,会引起极大反弹。所以,美国的很多政治正确的做法不得人心。
还有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就是美国历史上视为自己核心理念的“言论自由”,在政治正确的做法下受到了很大的压制。虽然他们不承认,认为言论还是自由的,但是实际上如果你尝试在公共场合说一些“政治不正确”的话,是会带来很多麻烦的。
除了理想主义者,民主党内存在大量的政治投机分子和推崇无约束自由的极端自我主义者。他们标榜的虽然是自由,但实际上更多的是“自我”。这些人虽然表面上和理想主义者的理念相近,但实际的出发点和目的都不相同。所以,民主党需要首先解决自己内部的分歧。可惜,现在还看不到什么可行的方法。
Q:近两年美国大选经常上演令人瞠目结舌的大戏,从特朗普到国会山暴动——您觉得美国政治体系的设置,尤其是美国选举制度是出了什么深层次问题吗?您觉得这个问题有解吗?
阚睿:这方面我有一些自己的理解。
这几届的美国大选暴露出了很多美国所谓民主选举的弊端。实际上,熟悉美国政治体系的人都知道,美国的政治体系不是一个民主制度,它是一个共和制——这中间的差别很大。美国建国时的国父们是一批有远见卓识的政治天才,他们在设计美国的政治体系时,充分意识到了不顾及少数人利益的民主制弊端,充分考虑了多数人和少数人利益之间的平衡,以及精英治国和大众治国之间的平衡。
但是,再聪明的人也会受到时代的局限。当时的天才们应该没有想到,科技能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觉得最能影响美国政治制度的是科技发展,比如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非常快,效率非常高,而且非常廉价,任何人想造个谣,现在都非常容易,在网上一散播就可以了,这都是以前没法想象的。
于是,原来设计的以相互制衡为基础的政治制度在目前无法再适应科技发展,国父们当时想达到的某种平衡状态,现在日益趋于失衡,这种失衡的状态就使得选举制度的很多功能不能运作。所以每次选举时,信息的准确性、大家对信息的理解都会出现很多问题。
Q:除了美国的政治体系,它的经济似乎也面临大考,有很多我们出乎意料的、或者堆积很深的问题,这两年最突出的可能就是贫富分化和不平等问题。
2021年新冠疫情之后的有一个词就很火,叫做“K型复苏”——一种贫富向两极分化的复苏形态,在美国可能尤其明显,从“国家”“行业”“经济”“社会群体”领域都呈现出两级分化。
您觉得2022年美国贫富分化是否会更严重?这种贫富差别加大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阚睿:贫富差别的增大是一个全球现象,并在历史上经常发生,尤其是在经济相对发达的国家,并不局限于美国或者西方世界。我认为新冠本身至多是一个导火索、放大器,它把贫富差距这个图像放大出来呈现在人们眼前,而实际上贫富差别增大这件事情,即便没有新冠,也会一直持续出现的。
我们先来看看贫富差别增大的原因。如果不考虑人为因素,比如等级制歧视、战争掠夺等等,只从经济学角度考虑,贫富分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们经济学上说的:资本带来的收益大于劳动力带来的收益。一旦资本收益大于劳动力带来收益,有钱人靠资本去挣更多的钱,就会挣的越来越多;没有钱的人靠劳动力挣钱,收益不如资本,就会被落下,差距就越来越大——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数学结论,可以很容易推导出来,而且没有办法否认。
那怎么去降低贫富差距呢?目前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通过政府的某种强制性的干预,比如利用税收政策进行某种财富再分配,这是比较温和的方式。历史上,当贫富差别增大到一定程度上,往往战争成为财富重新分配的手段。我们不考虑这种极端手段,就考虑在目前的发展情况下,减少贫富差距是大家都面临的一个问题,但又确实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如果手段不合适,往往会带来负面效应,尤其是当社会总财富的增加速度和贫富差别存在正相关的时候,人们往往存在艰难的选择——穷人较快变得富起来但贫富差别增加,或者贫富差别保持稳定但穷人缓慢改变贫穷的状况;另一种极端情况:比如过度征税,贫富差别的减少是以社会总财富的减少(至少是总财富增速的降低)为代价的,有可能导致社会进步减缓,导致穷人在这个过程当中变得更穷。虽然贫富差别稳定或变小了,但社会总财富并没有增加。
这两种情况下,人们往往要面临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到底选哪一种?不可能只拿到两种方法里的好处,而避免坏处。能够保持社会总财富的高度增长,同时又减少贫富差别,这其实是很难的事情,我认为目前是无解的,并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
尤其是近年来科技迅速发展,无疑加快了贫富差别的增速。我们可以预见,随着科学比如人工智能的发展,很多低收入、体力工作者都会最终被机器人取代,甚至在机器人变得很聪明以后,高收入、脑力工作者也会被取代。
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社会上极少数人,掌握了最尖端技术,吸收了社会绝大部分资源,而高科技发展也需要资源的高度聚集。如何应对高速发展的竞争和同时带来的贫富差别增大将会是所有国家面临的难题。政府应该怎么调节?是否可以简单粗暴地增加税收,从而强硬地进行财富再分配?简单粗暴的税收政策可能会严重阻碍科技快速发展;而放任经济自由发展,又会带来更大的贫富差别,以及由此带来诸多社会问题。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课题,目前也还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
近年来高科技公司的垄断是这个问题的另一个推手。举个例子,高科技公司的垄断会导致一个IPO就带来暴富,然后迅速垄断相关行业。政府应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对垄断简单粗暴地限制可能会对其发展带来致命打击,因为高科技行业跟以前的小作坊不一样,它真的需要资源的高度聚集,才可能最有效地推动发展。但是放任自流又会造成巨大隐患,所以怎么去平衡这种垄断跟资源高度聚集需求之间的矛盾,是非常困难的。
我想再提一个重要概念:知识产权保护。贫富差距增加的另一个因素是日益过时的知识产权保护制度。
知识产权保护本身不是一个纯市场行为,它是一个政府行为,初衷当然是鼓励技术创新。但是它的合理性随着技术飞速发展,需要重新去审视,很多地方已经开始有点落后了。虽然初衷是鼓励技术创新,但是我个人认为目前知识产权保护的很多做法,第一已经部分阻碍技术创新、第二加速了贫富差别的增大。其合理性随着技术飞速发展,已经越来越值得重新审视。
Q:您对于知识产权保护制度“过犹不及”发展的思考很新颖,有可能近些年全球没有一些重大科技创新突破,都是一些散乱小创新,也跟此有关。
想问您另外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关于就业。新冠之后,不只是美国,全球似乎都出现了一些诡异变化,大家全都躺平了。最近媒体上经常出现一个词:“The Great Resignation”辞职潮,或者离职潮。今天早上还看到一个新闻,亚马逊员工流失率已经达到了危机水平,在一些非常重要的部门比如AWS,离职率超过50%。
您觉得美国出现这种辞职潮,或者再扩大一点,美国整体就业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变化?这种变化会如何影响美国经济?
阚睿:我觉得一个可能性是美国发福利的速度过快,或者有点过度了,使得大家拿到钱后找工作的动力不足,甚至可能有了工作,反而还不如不工作。和被动失业不同,辞职是人们的主动选择,所以辞职潮短期看是美国政府过度发放福利的结果,我觉得暂时还是有办法解决。
但是从长期来看,就业会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这和西方的劳动力市场趋势是吻合的。劳动时间缩短、福利增加是一个长期趋势。这个趋势是否是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否是生产效率提高的表现、是否有助于生产效率的进一步提高、是否能够持续还是会造成竞争力的下降,都还是未知数。
同时,它跟我刚才提到的现代科技发展也非常有关。如果人工智能真的可以取代大部分工作,那对人的培训能不能跟上?是不是有新的行业、新的地方可以去工作?高科技发展以及政府为减小贫富差别的努力,无疑会有助于这个趋势的延续。但一旦成为习惯,是否会适得其反,使辞职潮变为失业潮,从而使社会进入到一个未知状态,也是一个未知数。
我自己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但这不是一个杞人忧天的问题,是值得我们现在花时间去研究思考的。
Q:如果大家没有工作,是不是可以到元宇宙中去找一些出路?
阚睿: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政府给大家发钱,曾经去竞选美国总统的Andrew Yang提出给每个人发1000美元,也许他是在这方面有过一些思考。
Q:全民基本收入也许是个出路,大家将来可能温饱没有问题,精神在元宇宙中找到寄托,但如果贫富差距依然存在,少数人掌握了整个经济和生活,还是挺恐怖的。
阚睿:而且政治体系就要做相应修改,比如仍然是全民投票,95%的人都在元宇宙里闲着,那么他们投票时会去选谁?肯定不会去选那5%。这5%的人是会被歧视的,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仇富”,会引起很多社会矛盾。政治体系问题应该怎么解决?目前还看不到解决方案,但这是重要的大问题。